我认识马头是在司前农场建场的第三年。一天,卓煲主为我煲带来一位男生。原来他与我是同时从广州市到农场的,只是毕业于不同的学校,到农场后又被分配到不同的队,是农场二百七十四位知青中极其普通的一员,之前并未相识。只见他中等身材约十八岁,一头蓬松的乌发,端正的五官带有几分英气;剑眉、眼睛不大却闪耀着鹰一样的目光;脸,一点也不象马脸般的拉得那么长,称呼为“马头”只是他姓马—— 一位姓马的小帅哥。我与他共同赤膊劳动时,发现他天生一双古典美人肩。由于长期挑重担,美人肩上隐约可见,己长出左右对称的两处粗糙的肉垫来。而浑身结实发达的肌肉群与其属于青少年,此年龄段的身体发育特征极不相称。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少年时期过早地进入艰苦岁月,而干起重活来又不要命的拼命三郎。
当时,我们煲算是全场数一数二的大煲,煲内实行伙房轮值制,每人轮流负责全煲十几人一日三餐。在广州时,我家是双职工户,父亲早出晚归,而母亲工作单位在郊区,星期天才能回家一天。哥、姐、妹都上了寄宿学校,家务由我与弟来完成。“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家里买菜、挑水、烧菜、煮饭等事,由我——这个“一哥”说了算。对付本煲轮值制的白饭素菜,操作起来简直是小菜一碟。然而马头是个热心人,每当我轮值时他总是不请自来。一会儿替我添柴火,一会儿指挥我何时下油盐、一会儿又来矫正我握镬铲的姿势。甚至会一时性急, 一把抢去了我手中的镬铲,为我代劳。闲时,我偶然也会与农友下中国象棋,虽然棋艺不精,但是迎战泛泛之辈在楚河汉界上也能你来我往地拼上几十个回合。每当被马头看见,一定会站在我身旁,为我助阵并出谋献策。任凭我如何再三提醒:“旁观者不得宜(yi)牙唪(bang)哨”而他却象是一团火一样,又动口来又动手。往往开局时是我与对手下棋,而到残局时却变成他与对手下棋了。但他的棋风极好:“摸子动子,落地生根”从不悔棋。胜了,不忘归功于我;败了,马上替对方重新摆好棋子。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让我与对手再下一盘。
初时,我以为他喜欢下棋,却从未见过他与人开局下棋。问其原因,答曰:“玩物丧志”。这使我内心非常震撼!1967年是文化大革命,全国各地大中小城市都进入全面武斗之年。各自以为是正确的两大派别从口头上的论战,发展到用枪炮来发言,相互斗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当时的司前农场真正成了“避战”后方农场。农友们在广州“抓革命”时,就领教到不同政见的两派之间相互斗争的残酷、无知、血腥与疯狂。能自觉地回到农场这个世外桃源里,过上一段逍遥日子,己经是非常明智选择了。原来,现在还有人的心中之志不移。是的,1965年上山下乡,我就将高中学过的全部课本带到农场来,志在不让学到的知识忘了,志在有朝一日能迈进大学之门。初到农场时生活与劳动都异常艰苦,然而许多高中毕业的农友工余时也不忘复习,初中毕业的农友更是常向他们请教。其实大家都有一个美丽的梦,我原以为众多的美梦早己被文革冲击得支离破碎了。现在,我身边的小提琴手不是为实现自己的梦而不断地默默地努力吗?农场里处处藏龙卧虎。我实在太狂妄了,差点打破了别人的梦。
一天,马头拿着一张写满流畅的钢笔字的纸条请我辨认是谁的字迹,我辨别了老半天辩不出来,只能说,反正不是你的。想不到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说,这真是他的。原来,他对自己用右手执笔能熟练流畅地书写钢笔字并不满意。在前段日子里,用左手练一手不同风格的钢笔字。现在成功了,并当场在一张纸上左右开弓地演示给我看。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感到无地自容。母亲常批评我的毛笔字象“鸡爪”、钢笔字似“鬼画符”。并且鼓励我:“字无百日功”。只要安下心来练字,百日之后必见奇效。可惜我就从未认真地坚持练过十天的字。后来,我知道马头有一个梦:读小学时就构思写小说,名字都想好了,叫《卜佬大游行》。讲的是一群卜佬排着四列纵队,头戴卜帽(瓜皮帽)身穿粗布乌衣,有的双手拿着一根大竹升(杠)、有的拿着大木杠,整齐地扛在肩上,浩浩荡荡地在马路上前进……[我猜,他准备写解放初期,在广州市内马路上常可以看到的推大板车或猪笼车的搬运工人:他们像一群忙碌的蚂蚁围绕着车前行,有的手拿竹升木杠,随时准备着车上坡时,在车轮后边撬上几杆(利用杠杆原理)。有的手推着车,上坡时车后排的人猛然转过身来,用整个背部顶着车后板,双腿后跟拼尽全身力气蹬地面,让满载着沉重大件机械设备的大板车爬坡前进的一群“苦力”]他还讲:非常佩服这个群体团结协作的精神和这个群体所表现出来能移山的力量。上山下乡后,他梦想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间,里面有许许多多的书。每天劳动之余,能在哪里享受五六小时博览群书的美好时光。
之后,我发现他常拿着一本缺了前二百多页的中学生《新华字典》在翻阅。一次,我好奇地问他:字典前部分的查部首、笔画、拼音等指引都没有了,你又怎样用它来查字呢?他说,字典前面的二百多页是他撕掉的。他为自己定下一个任务:每天反复阅读一页的内容并牢记在心,认为记住了就将此页撕掉。(其实,要完成一页的任务,每天要阅读七、八页,循环往复七、八次才能记住。)他不是在查字,而是想将整本字典一页一页地刻录在脑子里。也就是说,他对着这枯燥无味的字典己经二百多天了,而且将二百多页中所涉及的全部内容强记在心中……这与《三国演义》中所描述周瑜、诸葛亮的阅读方式如出一辙。 农场里真的是处处藏龙卧虎! 我自己在这段日子里又干了些什么?又学到了什么呢?千万不要再虚度年华。记住啊:梦在,希望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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