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珍贵的破提琴
(羊城晚报:2008.11.1 晚会版)
在我家的大门后面,静静地伫立着一把破旧的小提琴。琴合的皮革已多处裂开翻卷,露出了发黄的裡芯;灰暗的毫无光泽的琴身已散成几块;四支琴轴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琴把;琴弓上的调节镙銯锈的紧紧的无法拧开;原来白色光洁的马尾变成了深灰色,上面还附着黑色的霉点;松散的马尾丝就像一把老人的头发…….这些,无不显示着这把琴的年代久远,而且破旧的不能再用了。
半年前的某天,我从木柜里搬出了这把三十年没动过的小提琴,打开来看见坏了散了、没有用了,只好扔掉.就在准备拎出门外时,忽然心里一动,不舍!这是三叔的提琴啊,里面可是记载了两代人的亲情,也是在艰苦年代陪伴了我多年的近身之物啊!
五十年前,与我们同住的三叔(父亲的弟弟)买回来了这把小提琴,从此悦耳的琴声不时从西关大屋宿舍里飘出。三叔的琴艺是小时候在青岛跟一位白俄老师学习的,功底极好。在没有电视机录音机的年代里,我们有幸从小听到了不少如贝多芬、海顿等不同作家不同风格的小提琴曲。一九六二年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风靡全国,三叔也常把《梁祝》小提琴独奏总谱从头到尾演奏。琴声时而款款深情如泣如诉;时而阳光明媚彩蝶纷飞;优美的琴声直抵你的心底让人久久感动。
三叔长得大眼高鼻容貌俊朗,八年的部队生涯练出一付挺拔的身材,是标准帅哥一名.当年我一位初中女同学来家玩见过三叔一面,至今仍赞不绝口.三叔的婚姻,成了父母最爱操心的事,家里不时有年青貌美的女性来做客,父母热情招呼好茶好饭接待,最后是三叔送客.我们不时听到父母在嘀咕:“这个不错”,“那个不错”,但就没见三叔有“拍拖动静”,仍是一有空就潜心拉他的小提琴,把他对爱情的美好憧憬一弓一弓的倾注在琴声中.......。
琴声打动了周围的人们,邻居们由衷的称赞“你三叔拉得真好!”宿舍大院有几位美艳少妇碰到三叔总会过来搭讪几句,都不约而同提出了要跟三叔学琴的话来......。。三叔总是显得手足无措 ,脸色红红的像喝了酒一样,很礼貌的回答:“没时间呢.......。”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们过着吃糠饼咽蔗渣的日子,三叔的琴声仿如黑暗中的一缕阳光,又仿如春天里欢快地跳着小步舞的溪流,给我的童年留下了美好的深刻的烙印。
小提琴的魅力使我也悄悄地爱上了它,趁三叔上班之机,我拿起小提琴模仿三叔的样子也拉了起来......哈!多次之后我也可以奏出歪歪扭扭的儿歌了,好不兴奋!一次,正在拉琴,碰上三叔回来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吓的我赶快放回去......“砰”的一声磕上了琴盒,“这样不就搞坏了?轻一点嘛!”三叔斥道。事后三叔也没锁琴,我胆子又壮起来继续拉琴。但我始终从没敢在三叔面前拉过一次琴。我曾鼓足勇气提出要学琴,而三叔只简单地做了个夹琴的动作,说了句 “要练很久的”就自顾自的继续拉他的琴了。
三叔性格沉静内向不爱应酬,但为人慷慨大方不自私。三叔对亲人极为关心,给了我们不少经济援助,对家乡亲戚的来信来人也总是尽力给予金钱物质最大的帮助;小时候我亲眼看见三叔掏光了身上的现金、还送上一件几乎全新的军大衣给远方的亲戚,那时大家都穷啊。后来三叔单位有房子分了,三叔是厂领导又是建厂功臣,按标准可拿三房一厅的,但三叔表示:厂里还有很多老工人住的条件很差先给他们吧!直至去世,还是和我们挤在几十平米的房子里,没沾厂里一分一厘的光。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上山下乡的运动把我和`弟弟裹胁到海南岛的农场务农,临走时,三叔竟主动提出让我把小提琴也带上,令我非常意外也非常感动,这可是三叔的心爱之物呀!不爱说话的三叔就用这种方法表达了对我们的关爱。
我在农场一呆就是十年。最后的日子里,其它知青都陆续回城读书或工作了,队里剩我一个广州知青。白天,我在烈日下劳动;晚上,我拉起小提琴以诉心声……我喜欢《三套车》:因为歌里那匹可怜的孤独的老马与我的处境很相似;我也喜欢《满江红》:我还年青我想上大学却壮志未酬啊;轻柔的《小夜曲》、`活泼的《小步舞曲》随着夜风捎去了对家人亲人的思念;优美的《梁祝》主旋律寄托了我对明天美好的向往……。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我终于拎着小提琴踏上了返城的轮船。新工作新生活犹如强力磁铁紧紧的吸引了我,我白天忙工作晚上忙读书,无暇顾及小提琴了。
小提琴回到了三叔身边,但三叔却再也拉不了琴了.在一次的机器抢修中,身为厂长的三叔一马当先,不幸被一位工人误动了电闸而失去了左手的其中半截手指!从三叔苍白的脸上,我们看到了”十指连心”的痛苦;而对于一位热爱小提琴并将之视为生活重要部分的演奏者来说,手指的残缺其精神打击更甚于生理的啊!
三叔是不甘心的. 三叔努力过.三叔试着用其它手指代替断指,或者做个指套戴上,希望又可以奏出心仪的乐曲来,我们也等着美妙琴声的奏响…….可是,可是这些显然是徒劳的,断指无法工作,根本奏不出原先的感觉,琴声是断裂的、暗哑的、完全没有了生命力的.
三叔的头发白的很快.夕阳中,我们看到三叔坐在钢琴前,残缺的左手端着酒杯,醉眼怅然,右手的手指在琴键上一下一下地敲打出自己以往喜欢的乐曲来……一九九零年八月,三叔病逝享年六十岁,终身未婚.
今天,中断了三十年的小提琴声又在家中响起,,我手中端的是另一把小提琴.我翻出了三叔用过的琴谱、买了教学碟等资料学习,还找老师上课.我坚持天天练琴,我要把琴拉得像三叔那样棒!
旧琴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人走琴散,唯音乐不朽!
2008.9.24
另:文章曾寄给海外的亲友,我舅父(我父母原系邻居大家很熟)给配上小提琴名曲《沉思》,相当贴切。2010.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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